外公个儿不高,背很驼。看到外公驼着的背影,我常常想起那张锃亮的、弓起的犁。
外公一生最爱伴随他一生的那张老犁。
小时候,父亲在村上教民办,早出晚归,家里的农活除母亲能操持的外,每到农忙季节,就会请驼子外公给我家帮忙。外公每次过来时就会牵上他放养的那头健壮的老黄牛,扛着那张比牛还老的犁。
我的记忆中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早上一轮金色的太阳刚刚升起,在群山逶迤的山间一垅垅的田地里,外公手扶犁把,吆喝着黄牛在犁田。牛在前面艰辛地走着,犁在后面欢快地犁着,外公则在后面稳稳地扶着犁把,本来就很驼背的身子此时似弓一般,身后是一条条被犁犁过的深深的水沟。
一片一片带着污水的黑土被外公娴熟地翻起,又连片连片地倒向一边,那被犁过的一垅垅的田美得像一首首节奏整齐、分明、优美的音符。有时,外公高兴了,也会哼上一曲走调的当地山歌。
晨曦把外公满皱纹的脸映照得通红,我看到的是一张在太阳下满写着沧桑、坚毅、朴实而执着的脸。
到收工时,外公就会扛着犁来到一条清清的小溪,用手轻轻拭去犁身上面的污泥。那动作轻得啊,就像是给一位刚出生的婴儿洗澡一样。每抹一下,外公就要把抹布拿到池塘里用清澈的水清洗干净;那眼神呢,凝神、专注;那表情呢,虔诚、庄严,就像是在敬奉一位威严而神圣的土地菩萨。洗完犁以后,外公还要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把犁周身的水珠抹得干干净净再予以收捡。
晚上吃饭时,外公总喜欢叫母亲倒半碗大曲酒,边吃边喝边侃,给我们讲一些他以前的事情。外公年轻到中年时担任集体上的仓库保管员,那年代,这个职务好比是财务总管,集体的所有财物都由外公一人看管。在他担任保管近十多年时间里,仓库的东西没有丢过丝毫。记得七十年代初,小时候我常到外公保管的仓库那里玩耍,看到满地晒着的花生,总想偷偷得抓一把塞进裤兜,外公知道我的心思,总是大声呵斥我:“手别动,公上的!”。在外公担任集体保管员期间,外婆家没有多分到一斤粮食,生活也没有得到多大改善。临到大集体撤销的那一年,外公只要了那张老犁。
从我读小学到参加工作,近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家的重农活几乎都是由外公一人帮忙做的。外公常对我说:“做人要像那张犁。无论在多深的浊泥里、污淖地,耕耘时总是很少沾淤泥,反而越来越亮。”每每想到这里,内心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怀念。
后来,外公病倒了,那张犁也终于有时间能静静地立在空旷、寂寥的房间里的一隅了,久而久之,犁的上面生满了黄黄的铁锈。那场病后,外公一病不起,临走前,外公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张犁。
今天我再一次肃立在那张犁前,仿佛听到了犁悠远而深沉的倾诉……|(作者单位:竹山经济开发区)